武松殺嫂
賈平凹/文
要我說,武松是這樣殺的嫂。
潘金蓮,淫蕩婦,你既是嫁給了武家,恁狠心就同奸夫害我哥哥?武大無能卻有武二,我豈能饒了你這賤人!今日你睜眼看看,這把鋼刀白的要進(jìn)去,紅的要出來,割你的頭祭我哥哥,我還要戳了你的胸腹掏出心來,瞧瞧天下的女人心是怎么個黑法!
她怎么一聲不吭并沒嚇軟?賤人兒竟換上了嬌艷鮮服,別戴著顫巍巍一朵玫瑰,仄靠了被子在床上仰展了。哎呀,她眼像流星一般閃著光,發(fā)如烏云,凝聚床頭,那粉紅薄紗衫兒不系領(lǐng)扣,且鼓凸了奶子乍得老高。以前她是嫂嫂,不能久看,如今刀口之下,她果真美艷絕倫,天底下有這樣的佳人,真是上帝和魔鬼的杰作了!天啊,她這是臨死亡之前要集中展現(xiàn)一次美嗎?
啊,這么美的尤物,我怎么就要殺了她呢?她是害死我哥哥,哥哥實在是與她不般配,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,她是委屈了。武松若不是武二,武二若沒有個太矮的哥哥,我也會是同情這女人的,也會是不滿意這門婚姻的,可武大畢竟是我的哥哥,一個奶頭掉下來的同胞,我哪能不維護(hù)親生的兄長呢?哼,殺人者償命,你就是九天玄女,是觀音菩薩,武松若不殺你,武松算什么英雄武松!
她笑了,無聲地笑,不是冷笑,也不是苦笑,笑而攝魂,這女人,怎么我要殺她,她還以為這又是同那一個雪天她與我接風(fēng)的酒桌上一樣吧?這女人是對自己有過感情的,捫心而想,我何嘗沒有愛過她呢?現(xiàn)在我真的要殺了她嗎?如果那一天我接受了她的愛,我也被愛所沖動,那我會怎么樣呢?今日要殺的除了她難道沒有我嗎?正因為我武松是英雄,才避免了一場千古譴責(zé)的罪惡,可正是我成了英雄,才將她推到了西門慶的賊手里嗎?
武松呀武松,你這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,現(xiàn)在哥哥的靈前,靈堂陰氣凝重,哥哥屈死的靈魂在呼喚著你來申冤,你怎能就要饒了這狠毒角色?是的,你個潘金蓮,就是不愛我的哥哥,你可以再嫁他人,嫁誰都可以,卻偏偏是同那個潑皮西門慶?同了西門慶也還可以,竟合謀害了哥哥性命,我武松放過了你,別人又會怎樣議論我呀!一頂綠帽子戴給了哥哥,也戴給了景陽岡的英雄。或許更有人說武松不殺嫂,是嫂曾經(jīng)愛過武松,我一個英雄會在人們眼中是個什么形象呢?
殺吧,殺吧,潘金蓮,武松真格要殺你了!
刀怎么提不起來,這般重呀?那么一刃,一代美色就滅絕了嗎?世上少了潘金蓮,多少人為之喪氣了,我武松是不是心太硬了?哥哥,哥哥,我該怎么辦呢,我已殺了西門慶,咱就放了這個尤物吧?
咳,咳,這是個景陽岡的老虎就好了。
罷了,罷了,由她去吧??墒强墒?,我不殺她,她能老老實實在武家守節(jié)嗎?她一定又要另嫁他人,或許又會與別的不三不四的惡徒勾搭,那這么鮮活的小獸與其讓他人獵去,還不如我武松殺了她。殺了她,看著殷紅的血怎樣染紅白瓷般的胸脯,看著她睜開了杏眼在咽氣前的痙攣,豈不是更使人刺激嗎?我不能成全她愛我,卻可以讓她死在所愛的人的刀下,不是于她、于我都是一場最合適的解脫辦法嗎?好了,好了,潘金蓮,那我就這么殺你了!
于是,武松就把潘金蓮殺了。
(刊于《微型小說選刊》2010年第13期)
點評
賈平凹在文壇素有鬼才之稱。鬼才者,奇才、異才之別稱也。他鬼就鬼在,常從人們司空見慣的生活中捕捉到創(chuàng)作靈感,寫出那么多總能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;他還鬼在,對那些即使千百年來已有定評的人物或故事,也能獨辟蹊徑寫出新意,唱出耳目一新的、具有賈平凹獨特風(fēng)格的歌聲。
武松殺嫂是一個家喻戶曉、婦孺皆知的故事。在這個故事中,武松是英雄,潘金蓮是淫婦;武松因殺嫂更顯英雄本色,潘金蓮則因害夫死有余辜。自有《水滸傳》以來都這么說,千百年來人們都這樣認(rèn)為。賈平凹偏要換一個說法,偏要把潘金蓮從歷史恥辱柱上解救下來;而對武松這個被人們歌頌成神的英雄,則通過深入揭示其隱秘的內(nèi)心世界,還他一個普通人的本來面目。這種翻案文章非常人可作,但賈平凹作了,而且作得甚為成功。
他仍讓武松殺嫂,但殺嫂前的激烈思想沖突不同往常。正是從武松不同往常的激烈思想沖突中,我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嶄新的、有肌有肉的、有情有義的武松。精細(xì)入微的心理分析,是本篇最大的特色。作者用他那把鋒利無比的藝術(shù)解剖刀,直指武二爺?shù)撵`魂深處。原來他也愛美,“以前她是嫂嫂,不能久看”,如今刀口之下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“天底下有這樣的佳人,真是上帝和魔鬼的杰作!”原來武松也不是絕情之人,“捫心而想,我何嘗沒有愛過她呢?”原來英雄也曾想過手下留情,放過這一代美色,“世上少了潘金蓮,多少人為之喪氣了,我武松是不是心太硬了?”他甚至痛苦地求救于冥冥之中的哥哥:“哥哥,我該怎么辦呢,我已殺了西門慶,咱就放了這個尤物吧?”
作者對武松這樣細(xì)致的心理分析,是建立在把武松當(dāng)成常人而不是神的基礎(chǔ)上。但作者時刻記住武松是個歷史人物,如今即使為他翻案,也要考慮當(dāng)時歷史條件的可能,而不能信馬由韁,一瀉千里!因此,作者筆下的武松,盡管有那么多的心理矛盾和感情沖突,最后他還是狠下心來殺了嫂嫂。寫殺嫂與寫不想殺嫂一樣,作者仍是用心理分析的辦法,同樣絲絲入扣地、合情合理地一一道來。武松想到,如果放了她,會遭人非議,會影響自己的英雄形象……這想法,不算特別,也似乎老套了些。妙就妙在最后武松認(rèn)為:“讓她死在所愛的人的刀下,不是于她、于我都是一場最合適的解脫辦法嗎?”
武松哪能有這明顯帶新潮的想法?這分明是作者之所思。但,讀者心悅誠服地接受了,并由衷地從心底贊嘆:好個賈平凹,真不愧為當(dāng)代鬼才?。懡ㄈA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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